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沙地上的蒺藜狗子扎他的脚,他避着它们走,沙茅糙的硬针刺他的脚,他小心翼翼地走。
通红的光线穿过槐花和桑叶,筛在他赤裸的身上,他看到自己的身上,尤其是双臂和胸膛上,鼓起一片红疙瘩。
他猜到这是红柳叶上的疤疾毛留给自己的纪念。
走出槐桑之林,满河床的白沙土光华夺目,半轮巨大的红日唧唧有声地下沉着,西半边天上彩霞朵朵,宛若鲜花怒放。
他无心欣赏奇景,用那两线目光搜寻着水井的踪影。
他看到漫漫红黄河床上,凸出着几堆褐色的土,便跌跌撞撞地奔过去。
水,水。
他跪在水边,像骡马一样把脖子伸下去,嘴唇一接触到水面,便急不可耐地吮吸起来。
一分钟后,他感到了井水刺激口腔咽喉和胃袋的巨大愉悦。
这愉悦有些过分了,胃壁痉挛。
他听到了水滋润干裂脏器的哔剥声。
又猛吸了一分钟,他抬起脸喘息了十秒钟,又把头扎下去,这时,他才尝到了水的味道和温暖。
水是腥的,水是咸的,水是热咕嘟的。
他把头浸到水里,然后慢慢站起来。
水沿着面颊脖颈流向肩背和肚腹,疤疾毛的毒刺受到水浸,在皮肉里张开,毒素扩散,痛疼使他的肛门都嘬紧了。
哎哟亲娘啊,他疲惫不堪地呻吟着,低头看那水井,井壁坍塌,水里生着一簇嫩绿的苔藓,苔藓间游动着一团团黄豆大的蝌蚪,三只拳头大小的虎斑蛙蹲在井边,雪白的下颌有节奏地跳动着,六只绿莹莹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。
他跳了起来,干哕涌上喉,他感受到几百只蝌蚪在自己的胃里、肠子里蠕动着。
一股水冲开咽喉,笔直地涌出来。
他再不敢多看一眼那水井,扭转身,前仰后合地往桑槐之林走去。
太阳落下去了,天还没黑透,桑槐之林里雾气蒙蒙,野蚕昂着金属般奇形怪状的头颅,机械地啮着铁片般的桑叶,这嚓嚓啦啦的声响像锯片一样割着他的心。
绿豆大的蚕屎像铁砂子一样落在他平伸出去的双腿上。
他背倚一株桑,茫然地盯着满树薄雾中翩翩翻腾犹如细浪的槐花。
黄昏时分,槐花的香气愈加浓重,空气里纷纷扬扬着浅黄的花粉。
后来升起了月亮,稀疏的黄星也缀在了蓝色的天幕上,大滴的露珠和着蚕屎下落,都好像是星斗的排泄物。
他坐着,有时,一种强烈的念头催促他跳起来,但只要他一蜷腿,那念头就消逝了。
有时,他想去掉箍在手脖子上的那只手铐,但只要一抬手,那念头就消逝了。
空中响起了夜行鸟儿扑棱翅子的声音,他的眼睛也似乎看到了鸟儿掠过时在桑树梢上留下的磷火般的轨迹,但留心去看,却什么也没有,连是否有鸟儿飞过也说不准。
后半夜,他感到了十分的寒冷,肚子里咕噜咕噜响着,好像有无数屁要放,但一个屁也放不出来。
他看到金ju挎着一个红色的小包袱,挺着大肚子绕着桑,转着槐,畏畏缩缩地走过来。
她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,手扶着一株黄麻,用手指甲掐着黄麻的皮肤,由黄转绿,由绿转青,最后成了吓人的灰白,她说:
高马哥,俺要走了,跟你来告个别……
他猛省到这是不祥之兆,使劲往前挪着,腿仿佛被绳子捆在一棵树上,挪动不了,只好用力往前伸手,胳膊眼见着增长,就要够着她的脸了,指尖感受到了她脸上冰冷的气息,就在这似够得着而够不着之间,胳膊停止了生长,他焦急地喊叫着:
金ju,你不能走,咱俩一天好日子还没捞到过,等我卖了蒜薹,就把你娶过来,我保证,让你不受风吹日晒,不受雨淋霜打,你在家看看孩子,做做饭就行啦……
高马哥,你别做梦了,你的蒜薹卖不了,都烂了……你去砸县政府,触犯了法律,公安局已贴出告示,画影图像抓拿你……俺只有带着孩子先走了……
金ju把那个小包袱解开,拿出小录放机,说:
这是你的,我从俺二哥那里给你偷回来了,我走了,你一个人孤单,就听着它解烦祛闷吧……
她转身就走了,红衣服变成了一个雪白的影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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